[黑潮觀點]

漁市即景

作者：廖鴻基

　　溼溼黏黏，彷彿始終不曾乾燥過的漁獲拍賣場上，魚隻傾倒了一地。冰水、血水溶化、結合成一股腥臊。魚體錯亂的以失去生命的姿勢僵硬躺著。場邊圍了人群，偶爾一口痰、一口檳榔汁啐在場外腥臭的排水溝裡。拍賣就要開始。

　　拍賣員穿長筒雨靴胸前金黃綿線懸一只鐵哨子，單手拿一本硬夾子，權威者的步伐，他跨過滿地漁獲踏進場子裡。哨音吹響，參與競標的漁販們、看熱鬧的人群，紛紛擁入將拍賣員和水泥地上溼膩膩的一堆漁獲圍個扎實。拍賣員單臂抬出眼前伸直了指頭，身體微轉，眼神嚴厲掃了四周一圈，指揮者的架式。全場噤默。

　　拍賣員嘴裡起了個音，聲音咬著、嚼著不甚清晰，音尾旋即拖成吟哦，當場沒幾個聽得懂他吟唱著什麼。他懸著手臂姿態僵直，眼球骨碌碌環視著眾漁販。漁販隱諱猶豫的只稍稍舉個手或彈了個指頭，拍賣員嘴裡的吟哦和手指即刻轉了個調……手勢交錯翻轉、聲調幾番高低……無論拍賣員或漁販，這轉折都帶著細膩表情。吟哦聲調似梯級上下，追高或漸落……總是在看熱鬧的人群還聽不懂、看不懂怎麼回事，拍賣員唐突一聲吆喝、漁販丟過來印章、硬夾子標單上「噗」一聲蓋了印、印章飛回去……迅雷不及掩耳的，倥傯間地板上躺著的一堆漁獲被賣掉了。

　　簇擁著圍向第二堆漁貨，吟聲匆匆又起。魚群紛亂、人群雜沓。

　　拍賣場邊陲角落，一位穿花布衫戴斗笠綁頭巾的漁婦蹲在她的漁獲前。那是一群白鯧魚。巴掌小的成群，魚體盤子大小的少數幾條，魚隻分成四堆，盤子大的三條一堆，四條一堆，巴掌小魚分別作兩堆。漁婦蹲著在地板上排列她的魚。三條、四條一堆的，她把魚體正中嘴靠嘴均分輻射角度尾扇分別朝外，三尾的排成一葉酢醬草圖案；四尾的排成大同電扇的槳葉，牠們交頭接耳，牠們聚會交談狀似親暱；巴掌小魚頭尾一致排列，排成並肩游向同個目標的一群魚；相鄰另一群，游向相反，熙攘游向另一個光源，一群是兄弟、一群是姊妹，翩翩兩群活轉成一渦故事。牠們在她的巧手安排下活過來 了。

　　魚體原來美麗，是海洋流體精雕細琢後的流線傑作，該扁的、該寬的、該厚的，無累無贅，該圓的、該滑的、該潤的，無一絲衝突，如飛鳥的形，如花苞含放之姿。被捕被抓已是不得不的糟蹋，何況如拍賣場的對待，紛亂、骯髒、牠們在人群胯下形同受辱。

　　漁婦一臉憨直，她也許只想她的漁獲排列整齊是否能賣個好價錢？也許，她不知道，她讓她的魚群成為荊棘草叢裡綻放的幾朵鮮花，她讓她的魚留下了最後的尊容。

　　幾番輪轉，拍賣隊伍終於圍住她的魚，拍賣員看著她排列美麗的魚群楞了一下。吟唱聲起。 (本文原刊載於2002.3.23聯合報/聯合副刊)

海洋的．生態的．環境的．文化的．後山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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